世纪
一个想象的故事
意识已经逐渐模糊。烟灰缸里的烟头积了一堆,烟末与灰烬犹如小型的废墟,旁边的药瓶和水杯都空了。四周很安静,一丝声音也没有,窗户关着,透过玻璃是香港的好夜色,新世纪的第一年,人们用欢呼来掩盖某种悲哀的神色,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,陈旧的生活还要继续,伤痛也是。
闭上眼睛,等待某种指引,或者是命运的安排。这一刻心里倒很平静,挣扎了这么多年,难得的平静。过去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地浮现到脑海,很纷乱,很嘈杂,第一个面影是母亲柔和的微笑,仿佛仍旧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,灯下缝补着衣衫,自己这些年有照顾好她吗?那么,妹妹会照顾好她的。然后是父亲,离开已久的,印象中衰老的父亲,一闪而过,随即是职业生涯的零星片段,恩师旧友,合作搭档,好不容易拿到的奖杯,受伤留下的后遗症,太多太多了。辉煌的那几年,沉寂的那几年,跑剧组,小角色,心理落差,难挨的日子,崩溃的瞬间,并不愉快的恋爱,太多太多了。
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,远方来的游客穿梭在人群中,选购着新奇的物品。烟花在维港上空绽放,商业大楼上是当红歌星的宣传影像,整条街的霓虹灯五颜六色地亮起来,人行道上,刚下班的工薪阶层拥挤着前进,为了今天,为了明天,香港永远这么热闹,这么繁华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流向没有希望的未来,也可能回溯到从前的时光。无论怎样,即将解脱了,扛得足够久了。这不是她的错,归根结底也说不清楚是谁的错,时代漫不经心地选中了某某人,选中了某张美丽的面孔,而不是她。导演和演员相互成全,塑造了那些经典的角色,唯独没有成全她。又能怎么样呢,到底只是个演员。过去那么艰苦的生活走过来了,如今却走不下去了。
小女孩站在街角的一家杂货铺前,等候妈妈买东西出来。卖糖果冰淇淋的小贩推着车子走过去,把她的目光吸引住了。小女孩回头望了望妈妈,还在货架之前挑选着,她攥着衣角,眨了眨眼,决定快步追上冰淇淋的推车。
意识抽离到一定程度,痛苦很快降临。宛如小箭一样,从身体的各个部位穿进去,血淋淋地绞上一通。没办法再平静下去,紧皱着眉头,紧咬着嘴唇,最后的痛苦最为难熬,她蜷缩身体仿佛婴儿的姿势,此刻没人能够帮她分担。真痛啊,心脏被抓住,被践踏的痛。手指甲嵌进肉里,形成细细的红色的线,眼泪无声地从眼角落到被单,还有大颗大颗的汗珠。呼吸困难,她觉得自己将要裂开,将要变成废墟,如果此时导演让她演一个垂死的人,她肯定能如实还原。可惜没有机会了。
紧紧盯着冰淇淋车上面的装饰物,小女孩敏捷地穿过人群,她想叫住那个大叔,但自己的声音太小了,自己也太矮了,于是只能更快地走过去,裙子下的蝴蝶结随着步子轻盈摆动,却始终与推车隔着一段距离,她着急了,干脆跑起来。有行人侧目看她,大多数人仍旧走着自己的路。小女孩心跳得很快,因为她发觉推车在前面停下了,激动地加紧了脚步,哎呦,摔倒了。
无意识地絮语,她知道接下来就是昏迷,昏迷之后就是解脱,太痛了,她祈祷一切都快快过去,工作的不顺意,生活的挫折,在这时都变得无关紧要。为什么走到这步呢,其实也想不明白,何况现在没时间去想。房间里的烟味还没有完全散掉,柜子上是她的相片,和家人的合照。抽屉里是准备给流浪狗的食物,窗台还摆着盆栽,其实,其实她原本很热爱生活的。
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站起来,小女孩没有哭,离冰淇淋车很近了,这时,身后传来妈妈的呼唤声。她停住了,转身向后看看,又转回来看看前面的推车,似乎犹豫了很久,毕竟小女孩还从没下过这样大的决心。大约半分钟后,她终于做出了选择,向回走,大声地喊着妈妈,妈妈。
年轻的母亲很快发现了女孩,牵住她的手,着急地问:“刚刚去哪里了?怎么不等妈妈?”
“我刚刚去追冰淇淋车了,想吃冰淇淋。”小女孩低下头,小声解释着。
“你还小,要跟住妈妈,不然妈妈会着急的,知道吗?”
“妈妈,我下次不这样了。”
“那么追到了吗?”
小女孩摇摇头,“我听见妈妈喊我,我就回来了。”
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发顶,微笑着,“没关系,那我们一起再去好了。”
深渊的颜色是黑色的,拉扯着神经和肢体,拉扯着发丝和眼珠,拉扯着时间和历史,良久良久,终于归于无声,那么一刹的寂静,然后仍旧是嘈杂,痛苦。
再次睁开眼睛,头顶的天花板很白,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颜色,白色,宁静。然而消毒水的气味,确实是人间的气味,这是新生。蜕变是痛的,需要先把自己包裹起来,再亲手将一部分的自我切割掉,鲜血淋漓的,绝不回头的。但她经历过来了,挨过来了。第一个念头是,活着的感觉,真好。
这是个简单的故事。世纪初的一天晚上,救护车飞驰向医院的时候,五条街外,有个年轻母亲牵着女儿一起在吃冰淇淋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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